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偷窥者瞄准镜清晰地呈现眼睛里
- 偷窥者瞄准镜清晰地呈现眼睛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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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时候,我都是一个偷窥者,不不,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恶心,我从不偷窥别人洗澡或是,我是一个有道德的偷窥者。我只偷窥人的心灵。
我盘腿坐在公园的石椅上,想象自己正扛着一把巨大的**。我俯下身,虚起一只眼,不远处的数块巨型广告牌便清晰地呈现在瞄准镜里,我甚至能看到最东侧的一块松动了,在风中摇晃着,像一只展翅而不得翱翔的鸟;我小心地把瞄准镜降低,红点悠悠地往下落,终于落在了我爸身上。我很谨慎,不轻易开枪,即使是虚拟的枪火。我只从瞄准镜里观察他们,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。
对了,他们正在为我妈妈举办葬礼。
我妈妈死于一场车祸,据说她的死相非常可怕,她被一辆私家车撞飞,又被卡车碾轧,她的肠子掉了出来,从街道这头拖到了那头,血洒得像是从油漆桶里泼出来的一样,也许她的胃都被撞破了,还没被消化掉的点心漏了出来,被流浪猫叼走。
我并不惧怕死亡;我把生活看做一间黑屋子,我们摸索、冒险、彼此撕咬,死亡是它的开关,是终止一切的按钮。每个人都在潜意识里准备一场谋杀,有的人杀死别人,有的人杀死自己,对我而言,死亡是一颗定心丸,我知道有死在,才能安心地活着。
初秋的草坪平整而开阔,绿得苟延残喘。我爸和胖女人忙碌得满头是汗;尹玉贴心地为他们送上饮品。傻大姐也正和她的父母调制器材,打起灯光,准备服饰和化妆。
刚刚结束晨练的老人们用软布擦拭着太极剑,肃杀的剑气弥漫在空中,仿佛被冻在古宅深处渐冷的残月。我假装自己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女杀手,靴子里藏着暗器和毒药,**贴在袖口,摩擦着动脉,以及生死一线的命数。老人背起太极剑,步伐矫健,与我四目相对。杀手不会泄露自己的想法,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,每一个眨眼都是暗示,每一个步伐都可能勿入陷阱,每一缕拂动发丝的风都来自老者吐露预言时的气流。
这里危机四伏,笑里藏刀。
一盏巨大的外拍灯亮了起来,像一只从空中猛然睁开的眸子,把我离群的身影都囚禁在耀灿而热辣的瞳仁里。草坪上的欢呼声撞上了麻雀的大声鸣啭;麻雀一只只从树林里腾飞起来,如一根根朝我逼来的冷箭。“恭喜恭喜,百年好合!”他们嚷起来,尹玉和傻大姐高声叫好,连哑巴都站在一旁鼓掌。
是的,我说谎了。我参加的不是葬礼,而是我爸和尹玉妈妈的婚礼,确切的说,是他们拍婚纱照的日子。我和尹玉是舍友,父母在送我们上大学的途中相识,这个离了婚的胖女人好心地安慰我丧偶的父亲,也许她安慰得太好了一点,让人流连于她的温柔之乡,慢慢地忘记了亡妻,接着,就安慰到了床上去。
我们大学还没毕业,他们就要结婚了。
傻大姐是我们同班同学,是尹玉的追随者与崇拜者,住在隔壁宿舍。她父母是开婚庆公司的,尹玉请他们帮忙拍婚纱照;而哑巴则是我的朋友,我叫她过来陪我聊天,却忘了她不会说话;我懒得应酬,落荒而逃,这才躲在这里窥望。
我把红点落在尹玉身上,在瞄准镜里窥视她脸上的每一道纹路,身体的每一个潜意识的表现。
窥视有个好处,你听不清他们的对话,就不会被身体之外的语言给迷惑,因而可以更清晰地看见他们的表达:他们嗅动的鼻翼,无情地交叉着的双臂,左右移动着的不耐烦的脚步,远比说出来的话更让人信服。
哑巴朝尹玉打手势,询问我的去向,尹玉耸了耸肩;我从瞄准镜里窥见了她的双眼,被美瞳覆盖住情感的左眼似乎在说:“不知道啊,她刚刚还在这儿呢。”可连美瞳都承受不住的右眼却在轻蔑地笑:“我才不在乎那个怪胎跑到哪里去了。”
哑巴客气地从背包里掏出一袋薯片递给尹玉,尹玉摆摆手,哑巴却坚定地要她收下。我知道,尹玉可不是谦让,她是决计不吃零食的,自打她的肥硕的母亲离了婚之后,她就在心里暗暗瞧不起她,她瞧不起她看不住自己的男人,瞧不起她日益臃肿的身躯和可以提供的朴实的生活,尹玉引以为戒,对自己简直苛刻到病态的程度。我把**放低,瞄准镜对准在她正在思考的手指上,她的十个指尖在红点间滴滴答答地转动,像十只小鸟似的在手掌上叽叽喳喳、跳来飞去,你来我往,忽然,她左手的五只小鸟猛地向巢穴里聚拢,像是咽了一口下定决心的口水,右手的鸟儿便扑棱着飞上树梢;她的右手竖了起来,绘声绘色地比划道:“咦,这是什么味的?原味啊?哈哈,太巧了,我也带了一包原味的薯片要给你吃呢,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啊,你在这儿等着,我去拿给你。”
尹玉抱着薯片跑到了放包的树下,她背对着哑巴,把薯片放进包里,作势一阵寻找,又把薯片掏出来,跑到哑巴面前,塞进她手里。
“你看,是不是和你的一模一样?”
我笑了起来。我刚认识尹玉的时候,也会分零食给她,她总是忙不迭地说谢谢,可你永远别想看见她吃,过一两个月她重新拿出来,假装是自己买的又还给我——既合群又做了顺水人情。她的胆子盲目的大,做事往往不计后果,因为蠢得太明显,人们反而不敢怀疑,反而信以为真。
哑巴也笑,憨憨厚厚的。
哑巴从前并不是哑巴,她能说会道,舌头灵活得像只麻雀,韧劲强,弹性好,舌吻起来极为带劲。她的父亲是个冷漠而脾气暴躁的人,常与她争吵,暴怒之后,是漫长的冷战;哑巴早已习以为常。一次争吵之后,哑巴扳着手指算着冷战的日子,一周、两周、一个月,父亲终于开始说话,哑巴却总是不答,她父亲恼了,顺手抄起水瓶砸向她的脑袋,哑巴用手挡了一下,开水飞溅出来,像一条掉色的蚯蚓似的滑过手臂,落在她的脚面上,又快速地、害羞地钻进了指缝间,哑巴被烫坏了,脖子梗起来,憋得皮肤通红,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爆出来,就是不炸,像是没点着的鞭炮似的。她父亲这才急了,送到医院一检查,说是患上了“弥漫性冷暴力失语综合症”。医生挥挥手说是常见病,坚持服药,多喝开水就会好的。
至此,哑巴再没有说过话,却变得合群多了,仿佛她性格里的孤僻怪异和她的声音一起,弥漫了,消失了,或者说,被藏匿起来了。我有时怀疑她的哑是装出来,也许她会在半夜里对着镜子说说心事,骂骂天地,并且嘲笑我们这些声音和想法永远脱节的人。
我把红点往上升,对准尹玉的脸,她正侧着头,和傻大姐悄声说着什么,手舞足蹈地模仿着哑巴的动作,噗噗地笑。
尹玉其实和我一样反感父母再婚,不同于我的沉默与逃避,她尽力把自己的不快隐藏起来,但承载不住的恶意总在不经意间点点滴滴地渗透出去,渗透成一段不堪的回忆。
在瞄准镜里,草坪被染得惨白,两堵冷漠的墙竖起来,逼仄成压抑的长廊,酒精的气味在里面游荡,碰不着头。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长椅上,望着正在病房里咨询的父母。她把手放垫在腿底下,用手掌撑住座位,她的脚够不着地,悬在空中,幽幽地晃。
父母与医生握手,退出来。小女孩坐在那里,巴巴地看着,显出一度是期盼的姿态,但那比她的心愿更坚硬,比分享宠爱更煎熬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尹玉,你就快有弟弟啦,你开心吗?”
那一天就像一个狭窄的瓶口,把尹玉关进了一个错误的定义中——她认为自己是弱者,所以时时刻刻捧着卑微的自卑,从不愿敞开心扉,她觉得这是一种羞耻;她讨厌身边的每个人,却又无比依恋人群——很多时候你都觉得她是没有心的矛盾体,像个空心人。
虽然后来她的父母并未生下二胎,并且早早离异,但在多年以后,尹玉依然记得这一桩小事,她无意向我提及,言语间仍有埋怨。
瞄准镜对准了小尹玉的嘴巴,她露出一丝丝的笑容,小心地说:“是的妈妈,我很开心。”她把那双暴露真相的手死死地扣在大腿下面,用膝盖压紧那十个顽童,用全身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失望和不快,就像压住一个谎言和一包伪装的薯片一样。
她比空气还要狡猾,这种狡猾不是训练出来的,而是本能,是一种过分的趋利避害,让她可以畅通无碍地说谎话,连自己都深信不疑。
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,立刻架好**,虚起眼睛,把红点落在傻大姐的身上,我的手指在虚拟的空气中一度找不到扳机,红点瞄准,“嘭”——我开出了第一枪。
傻大姐当然没有中枪,但她真的沉默了起来,尹玉也觉得奇怪,却没有探究,反而凑到一边与哑巴说话,依然笑得花枝乱颤。
哑巴热烈地回应她,又回头张望了一下,仿佛在泛着绿意的空气中寻找子弹的痕迹,我吓了一跳,急忙伏在椅背后,险些连虚拟的**都弄丢了。紧接着我又想,幸好这是虚拟的**,只要我活着,它永远都不会丢。
也这在那一瞬间,我猛地想通了,在尹玉的心底,并没有真正的感情,傻大姐与哑巴是一样的,谎言与真相也是一样的。她难以付出真心,甚至难以感知真心,她被困在焦虑而矛盾的亲子关系的瓶颈里了;影影绰绰的,我总能见到那个小女孩的影子——坐在医院的走廊上,压住十根手指,两条细细的腿触不着地面,她仰着头,看着自己的母亲,清晰地说出人生中的第一个谎言:“是的妈妈,我很开心。”
她是连子弹都打不穿的空心人。
我有些遗憾和恼怒,干脆把红点落在哑巴身上——谁让她这么没主见。我重新上膛,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。
流体般的时间在瞄准镜中飞快地逝去,太阳越爬越高,高得岌岌可危,仿佛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了。胖女人坐在草坪上挪动身体,一片片的草皮匍匐下去,向她投降、叩拜、求饶。我爸艰难搂地住她,保持住——他们喊起来,就像裁判嚷嚷着“扩展你的右臂,收缩肱二头肌,坚持住!”闪光灯啪啪的闪,晃得我在瞄准镜里睁不开眼。直到傻大姐的爸爸喊了一声:“结束了!”尹玉妈妈晃着满身的肥肉站起来,热得像一只刚出锅的大白馒头;我爸则揉着自己因为使劲伸长而酸疼的胳膊,对傻大姐的父母连声言谢。傻大姐爸爸摆着手,又将车钥匙交给傻大姐,让她去停车场把车子开来,我看见他解释道:“孩子刚考了驾照,有空就让她练练车。”
没机会再开枪了,我叹了口气,取了子弹,卸下**,正要走出来,猛然间只听到一声巨响,接着又传来两声尖叫,一高一低、一长一短,像是没配合好的声部,刺得耳膜“突突”的疼。我抬头一看,原来是一阵大风将巨型广告牌刮落了,正坠落在马路中央。
仿佛是空中响起了一声枪鸣,傻大姐的父亲和尹玉率先跑过白线,傻大姐的母亲也拔腿起跑,却意外跌了一跤,她顽强地爬起来,向终点冲去。
我这才反应过来——广告牌压垮了一辆车,那是傻大姐开的车。
哑巴也冲过了终点,失掉了前三名奖牌的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,见到一旁同样悲伤恸哭的尹玉,哑巴主动搂住她,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。
这个不争气的东西!我终于找到了时机,立刻端起枪,上子弹,上膛,开保险,动作一气呵成。我低下头,闭起左眼,调整瞄准镜,红点对准哑巴的额头;我毫不犹豫,扣动下了扳机。
就在子弹冲出枪口的一瞬间,我觉得浑身轻飘飘的,仿佛之前在我身边围绕的时间是停止的、涩滞的,无形中的一只手抽走了那张板子,于是哭泣、鲜血、车祸、恐惧和惊叫都纷至沓来,将我从树林间冲卷出来,让我穿越了一个女人的死亡和另一个女人的弥留,枪声乍响,青烟燃起,一次次擦伤了我的神经。我手中坚硬的**不见了,变成了软绵绵的一物,甩也甩不开,我低头想看,眼睛却不知被什么糊住了,堵得满脸都是,我急忙用另一只手去擦,却擦到满脸的眼泪鼻涕——我在哭?
尹玉正靠在我的肩膀上,紧紧地攥住我的手,嚷嚷着:“她真可怜,真可怜啊!”
我忽然明白了,原来我就是哑巴,我以为我正在想象的国度里肆意妄为,胡乱开枪,殊不知连这都是一个想象的分支。
尹玉哭得很痛苦,但她的躯体却没什么温度。
尹玉是永远没法和人建立亲密关系的,她难以相信任何人,当外界的每一个观点向她袭来的时候,她的心里总有质疑和嘲笑在响动。她的殷勤越热烈,冷漠就越无动于衷;她的优越感越隐晦,自卑心就越庞大。她的违心就是她最后的真心——她已经丢失了自己,只能以两种面孔游走在世上,带着没有内容支撑的空洞的笑容,泛泛地活着,打量着世界,挑剔着世界,时时刻刻。
她是那么的合群,合群得就像逝者腐烂的尸体和棺材板黏在一起一样,难解难分。
而我不过是另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病人,我抱紧自己,以至于同样的无法与别人亲密,无法呼吸,无法燃烧,无法生存。我的想象王国越精准越膨胀,包裹我的虚无和未知就越浓厚,我夸张而无稽的想象其实是被置于了一个极端且危险的境地。因为除了于事无补的想象王国,生活是一片巨大的苍白,充满了失败、绝望和死亡。
这就是我,这就是哑巴。同他们无法交谈,永不能交心。哑巴就是我们的代表,是有口无言,有言无声,有声难辨,是失败的亲子关系的体现者,是赐给在科技和信息行将爆照的社会里的最终孤绝。
唯一让我庆幸的是,这终于变成了一场真正的葬礼。
我回过头,看着躲在人群后的另一个自己,她端着枪,要杀死我的伪装——用一颗虚拟的子弹。我松开尹玉的那只没有情感的手,慢慢地站起来,迎着午后轻柔的阳光;我带着满脸的笑意,闭上眼,等待那颗无助的子弹。